“诸于”是一种汉代服装的名称,也作“诸衧”。《说文解字·衣部》“衧,诸衧也,从衣于声。”
诸于在汉史中颇引人注意。西汉宣帝时,“令皇后择后宫家人子可以虞侍太子者”,王政君因著“绛缘诸于”而入选。《汉书》卷九八《元后传》记载:
及太子朝,皇后乃见政君等五人,微令旁长御问知太子所欲。太子殊无意于五人者,不得已于皇后,强应曰:“此中一人可。”是时政君坐近太子,又独衣绛缘诸于,长御即以为是。
“政君”即王政君,后来成为汉元帝的皇后,汉成帝的皇太后,也即王莽的姑母。据此可知,诸于是外衣,可有鲜明的缘饰;王政君著诸于见太子,则诸于可做女子的正服。
更始诸将也曾著诸于。《后汉书》卷一《光武帝纪》记载,两汉交替之际,更始政权将定都洛阳,其诸将因身穿诸于而招致洛阳人的嘲笑:
时三辅(案指洛阳)吏士东迎更始,见诸将过,皆冠帻,而服妇人衣,诸于绣镼,莫不笑之,或有畏而走者。【李贤注:“《汉书音义》曰:‘诸于,大掖衣也,如妇人之袿衣。’字书无‘镼’字,《续汉书》作‘[左衣+屈]’,音其物反。杨雄《方言》曰:‘襜褕,其短者,自关之西谓之[左衣+充] [左衣+屈]。’……据此,即是诸于上加绣[左衣+屈],如今之半臂也。”】
更始诸将头戴冠、帻,是男子的装扮,而身穿诸于、绣镼,则被视作“服妇人衣”。《续汉书》志第十三《五行一》则将更始诸将的着装称作“服妖”,认为其最终导致了更始政权的败亡:
更始诸将军过雒阳者数十辈,皆帻而衣妇人衣绣拥[上‘髟’下‘屈’]。时智者见之,以为服之不中,身之灾也,乃奔入边郡避之。是服妖也。其后更始遂为赤眉所杀。
更始政权迁都长安之后,其诸将的服装又引来了长安人的讥讽。《后汉书》卷十一《刘玄列传》记载:
时李轶、朱鲔擅命山东,王匡、张卬横暴三辅。其(案指更始)所授官爵者,皆群小贾竖,或有膳夫庖人,多着绣面衣、锦袴、襜褕、诸于,骂詈道中。长安为之语曰:“灶下养,中郎将;烂羊胃,骑都尉;烂羊头,关内侯。”
更始新贵多出自下层,长安人认为其服装豪华而不得体,故编歌谣来挖苦他们 。那么,诸于究竟是男服还是女服?它的样式是怎样的?
尹湾汉墓简牍表明,诸于在汉代确实是一种男女通用的服装。在尹湾二号汉墓中,出土了一件记载随葬衣物的木牍,上面有这样的文字:
[糸+‘白’]绮诸于一领,羽青诸于一领,[糸+‘剽’]鲜支单诸于一领。右诸于三领。[1]
该墓的墓主为一中年女性,诸于在这里是作女服。而在尹湾六号汉墓中,也出土了一件类似的木牍,题为“君兄衣物疏” ,上面又有这样的文字:
早丸诸于一领,[糸+‘剽’]丸诸于一领。[2]
据考,尹湾六号汉墓的年代不晚于西汉成帝末年,墓主师饶字君兄(况),男性,生前为东海郡功曹史。诸于在这里是作男服。
因此,像更始诸将这样身为男性而着诸于者在汉代并不是孤立的现象。尹湾汉墓位于今江苏省连云港,汉时属徐州。更始诸将原为绿林军首领,其起兵地点在今湖北省,汉时属荆州。这些地区都与洛阳、长安这样的政治文化中心距离较远,风俗习惯也会有一定的差异。洛阳、长安人将更始诸将穿诸于讥为“服妇人衣”,其所表达的可能只是一种正统的服饰观念,与当时各地区人们的实际着装情况并不全然一致。
关于诸于的样式,由于文字记载的短少,只能做一些推测。《汉书》卷九八《元后传》颜师古注:“诸于,大掖衣,即袿衣之类也。”颜氏的这个说法值得商榷。“大掖衣”,也称“逢掖之衣”。《礼记·儒行》:
鲁哀公问于孔子曰:“夫子之服,其儒服与?”孔子对曰:“丘少居鲁,衣逢掖之衣;长居宋,冠章甫之冠。”郑玄注:“逢犹大也。大掖之衣,大袂单衣也。”
则大掖衣曾为鲁地的服装。“袂”,袖子。《说文解字·衣部》:“袂,袖也。”《晏子春秋·内篇杂下》:“张袂成阴,挥汗成雨。”“单衣”,通常认为即《礼记》所谓“深衣之制”,汉时可做正式的外衣,男女通服。可知“大掖衣”与单衣相似,特点是大袖。“逢掖”也作 “缝掖”。司马彪《续汉书》志第三十《舆服下》:
袍者,或曰周公抱成王宴居,故施袍……缝掖其袖,合而缝大之,近今袍者也。
则“大掖衣”的样式近于汉晋时代的袍子。或因周公和孔子曾著此衣,所以它又成为儒生的服装。《后汉书》卷四九《王符列传》记载:
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安定,乡人有以货得鴈门太守者,亦去职还家,书刺谒规,规卧不迎……有顷,又白王符在门。规素闻符名,乃惊遽而起,衣不及带,屣履出迎,援符手而还,与同坐,极欢。时人为之语曰:“徒见二千石,不如一缝掖。”言书生道义之为贵也。
因大掖衣在汉代是儒生的服装,“缝掖”遂在当时成为儒生的代称。所以,大掖衣不大可能是被讥为“妇人衣”的诸于。
但是,颜氏说诸于“即袿衣之类”,却有一定的道理。袿衣是妇女的上服。宋玉《神女赋序》:
振绣衣,被袿裳。[3]
刘熙《释名》卷五《释衣服》:
妇人上服曰袿,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也。
王先谦注引毕沅曰:“上服,上等之服也。”刘熙称袿衣的特点是“其下垂者上广下狭如刀圭”,可知袿衣有刀圭形的垂饰。《尔雅》卷五《释器》:
衣裗谓之[左衣+‘兒’]。
郭璞注:“衣缕也。齐人谓之挛。或曰袿,衣之饰。”邢昺疏:“言饰者,盖以缯为缘饰耳。”则袿衣的垂饰为丝质,且如“裗”如“缕”。司马相如《子虚赋》:
蜚襳垂髾。
司马彪曰:“襳,袿饰也。髾,燕尾也。”李善曰:“襳与燕尾,皆妇人袿衣之饰也。”[4]《汉书》卷五七《司马相如传》颜师古注:“襳,袿衣之长带也;髾,谓燕尾之属,皆衣上假饰也。”由此看来,袿衣的垂饰大约是一种可以飘动的长带(参见图一、图二[5])。但是,更始诸将为男性,且系武人,似乎不大可能穿这种华盛的女子的服装。
图一:踏鼓舞女,河南南阳汉墓石刻画像
图二:伯宗妻,晋代顾恺之《列女传图》(宋摹本)
由前引《汉书》卷九八《元后传》可知,王政君因衣“绛缘诸于”而出众。“绛”,《说文解字·糸部》:“绛,大赤也。”“绛缘诸于”, 就是有深红色衣缘的诸于。汉代的衣大多有衣缘,异于衣色,镶在领口、袖口和衣襟的边沿。《礼记》卷三九《深衣》郑玄注:“名曰深衣者,谓连衣裳而纯之以采也。”《尔雅》卷五《释器》:“缘谓之纯。”“纯”即衣缘。汉代的单衣,其形制是上衣与下裳相连,以彩色的衣缘镶边。不过,单衣在汉时是常见的服装,其衣缘的样式一般比较简单。而王政君所著的诸于,其缘饰或与此不同。
在汉代画像数据中,可以看到这样一种女服:长衣,大袖,交领,右衽,左右身侧在腰以下有连缀的缘饰(参见图三)。有人认为这就是袿衣。[6]但仔细观察此衣的缘饰,可见其形状不太像刀圭,亦非长带,与《释名》等文献中有关袿衣的记述不完全一致。不过,这种缘饰确为“衣裗”,较为繁复,同袿衣也有相似之处。枚乘《七发》:
杂裾垂髾。[7]
清代学者任大椿《深衣释例》曰:“衣圭乃缕缕下垂如旌旗之有裗,即所谓杂裾也。”[8]而此衣的缘饰恰如旌旗之裗“缕缕下垂”,故称其为“袿衣之类”,或未尝不可。
图三:执镜台女子,山东沂南汉墓石刻画像
此外,汉代画像数据还显示,穿着这种服装的人,不仅有女子,也有文吏和武士(参见图四、图五),说明这是当时的一种较为定型的服装样式。由于它具有特殊的缘饰,与文献所记载的袿衣略能相合,而且男子也穿,所以它有可能就是诸于。不过,诸于虽然通用,其男女的式样却或许略有差别。例如,图三中的女子,其服装的下摆的缘边较宽,腰前又围有蔽膝,而图四、图五中的男服则不然。
图四:簪笔奏事官吏,山东沂南汉墓石刻画像
图五:执剑武士,山东沂南汉墓石刻画像
附带说一下,在江陵马山一号楚墓[9]所出的战国中晚期的衣物中,有一种短袖筒,宽袖口,刺绣凤鸟纹样,并以条纹织物为缘饰的长衣,似乎为一种固定的女装式样(参见图六),有学者认为此衣与汉史中提到的“诸于”有相承的关系。[10]但是,由于这种长衣的缘饰的样子较为普通,没有“衣缕”,与文献所记载的“袿衣”相去较远,故还难以判定它与诸于有相承的关系。
图六:绢面绵衣(示意图),短宽袖,条纹缘饰,湖北江陵马山一号楚墓
马怡
[1] 连云港市博物馆等:《尹湾汉墓简牍》,中华书局,1997年,151页。
[2] 连云港市博物馆等:《尹湾汉墓简牍》,中华书局,1997年,129页。
[3]《文选》卷十九。
[4]《文选》卷七。
[5] 图一与图二的选用,参孙机:《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》,文物出版社,1990年,第61章;孙机:《深衣与楚服》,《考古与文物》,1982年第1期。
[6] 黄能馥、陈娟娟:《中国服装史》,中国旅游出版社,2001年,100页。
[7] 《文选》卷三十四。
[8]任大椿:《深衣释例》,《皇清经解续编》卷百九十三,南菁书院本。
[9] 该墓的墓主为一女性,年龄约40-45岁。见湖北省荆州地区博物馆:《江陵马山一号楚墓》,文物出版社,1985年,第108-111页。
[10] 沈从文: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(增订本),上海书店出版社,1997年,86-87页。 |